第50章 拈花笑(一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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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四哥哥,四哥哥!”被梦魇惊醒的孩子大哭着,几个内侍都哄不住,扑腾着就要从床上滚下来。

白子澈急匆匆地从外头一打帘子钻进来,脸上手上都还蹭着点颜料,一张脸红的红绿的绿。他来不及捯饬自己,就被圆滚滚的小团子扑了个正着。

“阿琰啊,四哥哥现在手上脏,不能抱你。”白子澈举着双手哄他,“先让飞白帮你把鞋子穿上好不好?”

六皇子完全听不进去,光脚踩在地上一个劲地哭,抓着白子澈的袍角不放手。白子澈没法子,只好把他抱起来,让他靠在自己怀里,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。

六皇子慢慢地睡着了。

一个小内侍凑过来,谄媚地说:“裴妃去了,六殿下现在还真是黏着您。”

白子澈斜睨他一眼,八风不动道:“阿琰年纪小,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有的。”

“奴婢听说,裴家要把裴妃的妹妹送进宫里来。”小内侍唏嘘道,“小裴妃才十九岁,解了婚约进宫多半是为了照拂六殿下。”

白子澈默然。

没了裴妃,还有小裴妃。

宫里的女人看着尊贵,其实不过是裹在锦绣珠玉里的一枝花罢了,花朵枯萎了,换一枝便是。只要花上挂着世家的姓氏就好,至于这枝花叫什么,有怎样的生平都不重要。

有的女人,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来。

想到这里,白子澈眼神晦暗。

——

秋叶山居。

楚识夏罩着件白狐裘,病恹恹地窝在太师椅里。

她背后七根寒髓钉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四肢百骸寒气的余韵尚未消散,成日里拢着汤婆子、披着大氅。

面前五个小宫女在年长宫人的指挥下,将那件华贵的衣裙从匣子里取出。小宫女豆蔻年华,精细地养着,手上没有一丝茧子,细嫩得像是白葱,却只是为了不碰伤这条裙子。

“这条雀翎裙由织造局十八个绣娘做了两年,用孔雀羽织就的裙摆,再用金线暗绣出流云纹来,上头细细地嵌了南海珍珠。”宫人侃侃而谈,满脸骄傲,“都是天然的珍珠,未经打磨,挑拣出上百颗一样大小,有一丝损耗都不成。”

青蓝色的长裙被小宫女们托在手中,仿佛黛色远山上被晕染的流云雾气。乳白色的珍珠比米粒大不了多少,用银线穿了缝合在衣裙褶皱间,看不出丝毫缝隙,宛若星河坠落山谷。

楚识夏听着就觉得这裙子死沉,咳嗽两声,道:“臣谢过陛下赏赐。”

她又好奇地问:“这样贵重的衣裙,想必尺寸很不好改。我两年前尚在云中,这雀翎裙大抵是宫中哪位娘娘割爱吧?”

宫人赞叹她的敏锐,道:“是容妃娘娘。”

原来是皇帝的头号宠妃。

楚识夏心中颇为了然,这样工程漫长琐碎的衣裙,除了皇后,也只有她消受得起了。

“娘娘听闻小姐护驾有功,特意提出将这件刚刚做好的雀翎裙改成小姐的身量尺寸,赠予小姐。”

“墨雪愧不敢当。”楚识夏没什么兴趣地和宫人打机锋。

楚识夏这些日子养病,愈发养得身子骨懒怠,跟人说着话就觉得累,于是摆手送客。

宫人满腹炫耀的话语被迫打断,不甘不愿地带着人离开了。

楚识夏站起身来,漫不经心地在雀翎裙的靡丽的裙摆上抚弄了一下,发出一声嗤笑。

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里,沉舟缓步走出。

“你不喜欢,为什么要收?”沉舟不解。

沉舟穿着鸦青色的长袍,眉眼低垂间像是一张不世传的工笔画,精巧得令人赞叹。他从阴影中走出,像是被拂去浮尘的青玉,猝然暴露在阳光下,苍青色的华丽流转。

“这裙子听着就贵,我为什么不收?”楚识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,手下的皮肉细润,“大小姐如今养着一大家子人,你的药、师父的酒、府上下人的月例,哪个不要钱?”

楚识夏语气沉痛: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。”

“你很缺钱?”沉舟语气平淡地问,“我可以……”

楚识夏变了脸色,严厉地瞪着他:“你不可以。”

“我还什么都没说。”

“你比人家说了的还吓人。”楚识夏警告他,“你想都别想,老实在家里呆着。”

——

晚间,暮色四合。

程垣火急火燎地从外头冲进来,抄起桌上的水壶就灌。

邓勉咬着筷子头,瞪圆了眼睛看他把一整壶水一饮而尽;李卿白自顾自地捞了酒坛子,靠在窗户上喝酒。

沉舟乍然恢复味觉,这个也要尝一点,那个也要吃一口。一向节俭的楚识夏竟然也肯惯着他,一张桌子上的菜各给他夹了一筷子,托腮观察他眼睛里细微的神色变化,好像能下饭似的。

四个人齐刷刷地看着程垣,面带同情。

程垣缓过一口气来,中气十足地骂道:“青玄这个没事找事干的孙子,别让我找到他家祖坟。”

楚识夏称病不出,又护驾有功在前,无人敢来叨扰;摄政王唯恐言官此时攻讦他意图谋反,推他的太子外孙登基,亦装死,不肯多说半个字。

内阁虽然跃跃欲试,但一群文官,才进大理寺血腥气冲天的敛尸房,就吐了个昏天黑地。

皇帝精挑细选,最后觉得缘觉寺刺杀当天,拔刀力搏的程垣颇合眼缘,大笔一挥,命他便宜行事,破获此案。

楚识夏躺在床上养伤的这些天,程垣在外奔波,受尽了各路官员的白眼和推诿。

“你都查出什么来了?”楚识夏又给沉舟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排骨,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,示意他老实吃饭,不该听的别听,不该想的别想,别操多余的心。

沉舟刚刚抬起几分的头又低下去,乖乖地吃饭。

程垣摇头,晃得脑浆子丁零当啷地响。

“青玄,这个人是缘觉寺住持捡来的孤儿。他从小就在寺里长大,无父无母无亲友,平日里也不跟人来往,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一辈子都贡献给佛祖。”

楚识夏点头表示赞同,“这人看着跟个哑巴没两样,说话确实很不中听。”

程垣大口大口地刨饭,风卷残云,把邓勉筷子底下的肉也顺走了,声音含混。

“他自请西去天竺取经,名为取经,其实和使者也差不多。陛下原本也没有指望他能带点什么回来,只是顾及皇后面子,随手准允而已。”

程垣腮帮子鼓鼓的,敲着饭碗,不满道:“我想破了头,也不明白青玄为什么要造反。出家人不是不能杀生吗,莫非他还俗了?而且他一个和尚,怎么会和刺客有牵扯?”

楚识夏思忖半晌,端起茶杯道:“我劝你,从那尊明王青铜像查起。”

程垣眨眨眼,没听明白。

“青铜明王像是写在天竺国书上的,国书加盖天竺国印,青铜像倾天竺国力铸成。人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不得而知,但一定有一尊真的青铜明王像。”

楚识夏幽幽地说:“缘觉寺里的是假的,那真的在哪里?”

“那么大一尊青铜像,里面能装五六个刺客,就算熔,也得有这么大的炉子。”

——

东宫。

白焕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,只有面前的金色兽首香炉两点眼瞳中有红光忽明忽灭。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,强迫自己的心跳平息下来。

房门被人敲响。

白焕猛地睁开眼睛,怒道:“我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吗?”

门外的三皇子声音弱弱的,有些可怜,“哥,是楚识夏来了。”

白焕粗重地喘息两下,站起身打开房门,俯视可怜巴巴的弟弟,“她来干什么?”

“她没说。”三皇子没料到他真会开门,喜出望外地把身后的食盒递上来,“哥你先吃点东西吧,你都好几天没吃……”

白焕打断他:“楚识夏在哪?”

——

楚识夏是光明正大来的,规规矩矩地递了名帖,便坐在正厅里喝茶。

程垣头一次来东宫,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坐着,还是该站在楚识夏身后,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。

“你长痱子了么?”楚识夏斜他一眼,“坐下。”

语气自然而不容拒绝,好似她是此间主人一般。

程垣的屁股刚刚挨到椅子,又“腾”的一下弹起来,绷得笔直端正,恭敬地对着跨进门来的白焕行礼,扯得腰间“咔”的一声响。

“臣羽林卫程垣,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
白焕挥挥手,示意他不必多礼,“我知道你,父皇命你查办缘觉寺一案。”白焕转向楚识夏,“楚姑娘前来,也是为了此案?”

“殿下有所不知,程垣虽得陛下令便宜行事,但总有人偷奸耍滑,他吃了好些苦头,也没能查出个眉目来。”楚识夏笑眯眯地说,“臣这才领他来殿下此处,讨教一二。”

白焕坐在椅子里,不复平日温文尔雅、从容不迫的模样,疲惫地摆手道:“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,说的最多的是什么,你知道吗?”

楚识夏知道,但楚识夏不敢说。

白焕定定道:“他们说父皇早有废黜东宫之意,我唯恐屠刀落下,于是忙不迭地策划刺杀父皇,谋夺帝位。”

“那殿下是吗?”楚识夏慢条斯理地问。

“自然不是!”白焕按捺不住,将茶盏扫落在地。

“臣知道殿下不是,陛下也知道。”楚识夏说,“而且,陛下并无废黜东宫之意。”

谋逆犯上,是多大的罪名?若是皇帝执意废掉白焕这个太子,只需将这个罪名死死扣在白焕身上,将人下狱即可,何必大费周章地选人查案。

皇帝并不是不厌恶白焕,但他更厌恶被人愚弄。缘觉寺刺杀,是在挑衅他的智慧和权威,这是他不能忍受的。白焕的太子之位可以被废,但皇帝必须知道真相。

白焕深吸一口气,知道眼下只有楚识夏可以指望。

他望向楚识夏,“你想问什么?”

“殿下与青玄大师可熟悉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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