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、 狭路

(读小说吧 www.duxs8.net) 苏少卿和柳秋月出了北大门，向东走。她们的汽车正停在离北大门五十多公尺远的路边，等着她们。汽车离大门远一点，不会太过引人注意，这是苏少卿的要求。 但是，她们今天还是引人注意了。 从中条山里逃出来的那个苏少卿，此时正站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后，观察着洪公祠1号的北大门，心里在思考着她下一步的行动。她现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进入这个北大门，但她一定要进去。 她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从北大门里走出来的那两个女人。在她的概念里，保密局的人都应该是穿军装的。及至那两个女人走的近一些，她再转眼注视她们时，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让她格外惊讶。 老天！那个女人竟和自己如此相像，真是太像了！恍然间，她意识到自己在中条山里冥思苦想的猜测，竟然猜对了。共党真是太厉害了，他们不仅找了一个人顶替自己，而且这个人竟和她如此相像。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女人上了汽车，疾驶而去。 苏少卿隐约想起在中条山里的第一个早晨。那天她尝试着推开房门，静静地看着门外。没有人阻止她，门外也没有哨兵。她就此跨出了门。 在她眼前耸立着的是中条山巍峨雄奇的大山。她转回头，在她右侧不远处，站着三个人，正用一种异样的审视的目光，上下打量着她。 其中一个，昨天晚上已经见过一回，就是那个官太太。另外两个人看上去是解放军的军官，一个戴黑框眼镜，另一个是光头，是光光的头。 苏少卿是在半夜时分被带进这个小房间里的。随后不久，服饰妖艳的官太太就进了门，她怀里还抱着一身军装和几件贴身衣服。官太太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让她脱掉衣服。当苏少卿脱到只剩下小裤和胸罩时，就不肯再脱了。她希望能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贴身衣。 官太太冷冷地盯着她，高声说：“脱！全脱！一根布丝也不许留！或者你自己脱，或者我叫士兵进来，帮你脱！” 苏少卿用目光和官太太较量。但她只能认输，她没有别的选择。她脱下小裤和胸罩，扔在地上，有些恶狠狠地盯着官太太。 官太太先递给她一条肥大的蓝色短裤。她猜想，所有士兵都有一条这样的短裤。官太太随后递给她一件针织的无袖女式贴身衣。在所有的衣服里，这是唯一一件女式贴身衣。官太太又递给她白布衬衣，和一条灰色棉布衬裤。最后递给她的，是一套军装，是所有解放军士兵都穿的那一种。苏少卿可以庆幸的是，所有衣服都是新的，没有被人穿过。 官太太让苏少卿在一张方凳上坐下来，站在她的身后，解开她的长发。官太太检查得非常仔细，每一个发卡都被她摘下来，放在桌子上。苏少卿对此有些疑惑，这未免也太彻底了。 后面还有让她惊讶的事。官太太把白布床单围在她的脖子，并从自己带来的布袋里拿出一把剪刀，开始给她剪头发。 苏少卿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跳起来，这是她留了十年的头发。她也知道现在身不由己，她只能听天由命了。随着剪刀的咯吱声，她的头发一把一把地被扔到地上。 官太太剪完发，递给她一面小镜子，“你看看，是不是精神了许多。” 苏少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她觉得自己其丑无比。她用力把那个小镜子摔在地上，回头怒视着官太太。 官太太只是冷冷地看着她，最后说：“明天早上之前，你必须把床铺整好，地面打扫干净，我会来检查。”她拿起自己的东西，出了房门。 但是，第二天，这个官太太和另外两个军官模样的人却站在一起，那样神秘地交头接耳，那样神秘地上下打量她。这让苏少卿心里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感觉。他们议论的，似乎不是她这个人，而是她的外表。 这个疑惑在几个月之后，过年的那天夜里，苏少卿意外地得到了解答。 小山村里过年十分简单，晚餐时加了一个菜，每人一盘红烧肉炖土豆，另外还有两个白面馒头。 苏少卿、官太太，还有两名解放军军官，四个人围坐在桌边，默默地吃着过年的饭。他们虽然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，但彼此间的警惕从未消除。他们即使说话，也都说得非常简单。 晚饭快结束的时候，一个士兵走过来，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两个纸包。他们打开来看，是一包花生和一包瓜子。 晚饭后，官太太带着自己的零食到苏少卿房间里聊天。女人之间的话题，总比男人们多一些，尤其是在这个小山村里。她们盘腿坐在炕上，一边嗑着瓜子，一边聊着闲天。 官太太说起她的一件往事。她男人的副官——苏少卿这时才明白，官太太的男人应该是国军里的高级军官——竟想趁她男人不在的时候，占她的便宜。官太太说她如何抓住副官的要害处，把他拖出房门，并且骂道：“你个王八羔子，想磨枪，大街上找婊姐磨去！打老娘的主意，瞎了你的狗眼！”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，笑得前仰后合。苏少卿是第一次这样痛快地大笑。 官太太也笑着。她后来抹去笑出来的眼泪，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少卿，笑着说：“你真是像呀，真是像。” 苏少卿心中一跳，意识到了什么，轻声问道：“我像谁？你说我像谁？” 官太太收起了笑容。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失言了。 苏少卿还不肯放弃，抓住她的手问：“真的，你说我像谁？” 官太太推开她的手，下炕穿上鞋，一边往外走，一边说：“不说了，早点睡吧。” 苏少卿坐在自己寂静的房间里，听着窗外的风声。她明白，自己十有八九是被人冒名顶替了。老天！她在心里叫道，共党竟然派了一个人，去南京保密局顶替自己。胆大包天呀！并且，这个人和自己还很像。官太太说的，就是这个意思。她惊奇的是，这是个什么人呀。 这个时候，苏少卿站在洪公祠外那棵粗大的梧桐树后，树身上粗砺斑驳的疤结如同她的心情，在纠结中夹着愤怒。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是，共党竟会找了一个如此像她的人来冒充她。做的实在是天衣无缝。即使是她以前的同事，训练班里的同学，也会把那个女人当作苏少卿。 但是，也正如古人说过的，祸福相依。那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女人，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，也让她找到了下一步行动的办法。 苏少卿一边向洪公祠北大门走去，一边在心里掂量着自己的计划。她此时已经拿定主意了。 她从腋下取出报纸，展开来看着，同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。她一直向大门走去。 洪公祠北大门的外面并没有哨兵，武装警卫是站在门里的。苏少卿走进大门时，让两个武装警卫有些惊讶。二处苏组长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呀，这么快就回来了？而且，还变成了这个样子。另外，她怎么不去门卫室里领证件呢？她回来不领证件会很麻烦的。 保密局的纪律很严格。外出办事的人，要把自己的证件交到门卫室，并签下返回的时间。如果返回时不领走证件，或者到了返回的时间不返回，门卫室会把这些证件交到督查室。就这么点小事，督查室办起人来，可是一点也不客气。 两个警卫这样疑惑的时候，苏少卿已经进了大门。她继续低头看着报纸，不想因为碰见熟人而打招呼，因为她谁也不认识。她用眼角观察着周围的情况。 道路很通畅，这条水泥路虽然也有些弯曲，但没有岔路。她拐过弯后，看见那栋灰色的大楼。她想，这就是那个保密局大楼了。她也看见大楼门前的哨兵。她没有别的办法，只能故伎重演，继续看着手里的报纸。 门口的哨兵也很惊讶，总觉得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这个苏组长，有什么地方不对头。但他们拿不定主意。他们还是立正敬礼，并没有阻拦她。 苏少卿进了大门，左右看一看，立刻找到了楼梯。潜意识里，她认为她要找的人是在楼上。她登上宽大的楼梯，到了二楼。她随机地拐向右边的走廊。 在走廊里，她没有继续看报纸。走廊里的光线不太好，看报纸可能会让人怀疑。她察觉到，一些人经过她的身边时，都多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。 一个军官迎面走来，脸上还露出笑容。苏少卿目不斜视，从他身边走过。那个军官回头说：“我说少卿，你怎么变样子了？我都快认不出来了。” 苏少卿停下脚步，慢慢回头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，满脸都是怒气。那军官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。 苏少卿哑声问：“处长在哪里？” 那军官有些惊讶地看着她，随手向前一指，“还在他的办公室吧。你怎么了？” 苏少卿没有回答，而是继续向前走。办公室的门上都有标牌，标明处室和职务。她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标牌：“二处，处长室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