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8章 故人心易变

(读小说吧 www.duxs8.net) 允柔道:“便是穿肠毒药，叶大哥也要品一品嘛.何以如牛饮水，糟蹋了宝物?”

叶心传道:“心传是俗人一个，本不识得什么宝物，自然糟蹋了这美酒.”

允柔道:“叶大哥不要生气，允柔只是随口一，你再品一品.”又捻起玉瓶，将叶心传身前的颇璃杯倒满，道:“古人云，葡萄美酒夜光杯.叶大哥抬起酒杯，透过酒水向外望去，便隐约可见洛河晚景，紫夜穹蒙.”

叶心传道:“我起初见允柔时，允柔汉话都还不利索，想不到如今出口成章，倒让我显得粗鄙了.”

允柔抬起酒杯，细抿一口，又放下酒杯，向身旁侍从打了个手势后，继续道:“叶大哥，你是不是还恼我先前在通元谷离你而去?”

叶心传道:“岂敢，岂敢.”

允柔皱眉道:“叶大哥，你我患难之交，何以今日见了我如此生分?你一向便知道我是个女子，我今日换了身女儿装扮，岂不合宜?”

叶心传只觉得这次见到允柔，毫无先前的亲切感，好像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淡淡的薄膜，有如雾气，挥之不去，拂之又来.此时他听出允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之意，只得强笑道:“允柔，你不要介怀.我只是有些不适应，过一会儿便好了.你先前离开通元谷之后去了何处?”

允柔道:“我去找我爹爹了.”

叶心传道:“你去大同府了么?”

允柔笑道:“我爹爹如今就在洛阳城.他原本要见你一面，因你和我……你当初救我性命.我怕你认生，就先来问问你的意思.若你同意了，我再带你见他.”

叶心传道:“我原本要和颖儿一同去兴庆府.”

允柔奇道:“就是楼下的丫头么?你们去兴庆府做什么?”

叶心传道:“颖儿去那里寻人，我陪她一同去.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在江湖上有危险，如今见到你爹爹了，有他保护你，想来之后就无事了.我也放心.”

允柔佯怒道:“叶大哥，你果真待我如此冷漠么?自从你我见面到现在，你一句体己话也没!”

叶心传道:“你我相处日久.你自然知道，我嘴笨得紧，不知该如何体己话.”

允柔扑哧笑道:“可你知不知道，那一日过后，我心里一直想着你.当初那道士要杀我，你并非不想救我.汉人，关心则乱，我想你一定是太关心我，才一时慌乱，是不是?”

叶心传回想起那日场景，心中有生出几分对允柔的愧疚，歉然道:“我一时没反应过来.”

这时一列衣饰华贵的女子从楼梯处贯次走来，手中各捧着一只玉盘，一些玉盘上飘着淡淡白烟，叶心传在坐次上已可闻见饭菜香味.女侍将玉盘一一放在桌案上，随口报出菜名:“第一道，花炊鹌子;第二道，肫掌签;第三道，鳝鱼炒鲎;第四道，鲜虾蹄子脍;第五道，五珍脍……”一连十余道菜依次摆好，色泽鲜美，味香四溢，多数菜肴更是自己平生未见，叶心传直看得瞠目结舌.

允柔道:“一些下酒碟，叶大哥且尝一尝罢.”

叶心传举起筷箸，在菜盘上扫过一圈，又将筷箸放下，道:“咱们两个怕吃不完，我下去叫颖儿和赵兄弟一起来吃.”缓缓立起身来.

允柔道:“叶大哥且慢!他二人是叶大哥好友，自然也是允柔的好友，允柔已吩咐手下，好好招呼他们二位，叶大哥不必担心啦.今日，我只想和你两个去独相处.”一挥手，身边男女侍仆纷纷走下楼梯.

叶心传道:“允柔，我自幼在清止观吃斋饭，自入江湖，也不过像是平民百姓吃些粗茶淡饭，这些美味佳肴，我实在不知如何享用.允柔，你如有话与我，不妨直.”

允柔叹道:“我岂不知叶大哥心意?反而是你……不明白我的心思.我怎不知你身为汉人，见中原沦陷我女真族手中，百姓民不聊生，骨肉分离，而皇帝又有侵伐南朝之意，心中即便不是忧心忡忡，也总是不好过的.叶大哥，你可知这些菜色有何名目?”

叶心传摇了摇头.

允柔道:“六年前，清河郡王张俊在府宅之中摆下盛宴，接待当今南朝皇帝……”

叶心传道:“张俊?莫不是诬陷岳飞意图分裂淮东兵权，勾结秦桧，最终害死岳飞的张俊?”

允柔道:“正是此人.此人去年七月间已死，如此一个勾结权臣、诛杀良将的人，皇帝却对他恩宠有加，死后还追封他为循王，赠谥忠烈.叶大哥，你眼前的这些菜色，便是当年张俊在府中侍奉皇帝时所备菜肴的一部分，才不过十分之一而已，叶大哥已觉奢靡.”

叶心传愤然道:“前人，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，信有此事!”

允柔道:“如此，叶大哥还以为朝廷会有北复中原的计划么?”

叶心传奇道:“允柔，你是女真人，你爹爹又是金国王爷，你何以会如此?”

允柔道:“叶大哥，你还不知我的心意么……再，我虽是女真人，但金国皇帝害我圣母，杀我乳母，此仇不共戴，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!爹爹是金国王爷，但一直以来都遭到皇帝迫害，未尝有一日安居.他心系下，不忍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，因此经常暗中设法阻挠金国皇帝南侵宋国，又岂有私心?”

叶心传心念一动:“听人，葛王爷一向顺服皇帝，韬光养晦，不动声色，想来其志非.”于是道:“葛王爷心怀百姓，他日君临下，自是百姓之福.”

允柔听他语气中略带讥讽，正色道:“命无常，唯有德者居之.当初完颜亮弑君篡逆，有违臣道，称帝之后倒行逆施，以一人之家强加于万民之上，何足为仁德之主?我父王是皇族贵戚，如何做不得皇帝?”

叶心传冷笑道:“这些庙堂上的事，我本不知道，允柔不必跟我.”

允柔道:“叶大哥是名门之后，又是汉人，自然向着宋国.古有伯夷叔齐，义不食周粟，我又怎会劝叶大哥做不义之事?只是下兴亡，关系到民生疾苦，叶大哥岂能不管不问?父王他无心帝位，只是出于为下百姓着想，希望叶大哥与他共除暴君.”

叶心传道:“我武艺低微，怎值得葛王爷高看?葛王爷已有云惠道长替他做事，又何必要我?”

允柔一怔:“云惠?其时……是允柔向父王推举叶大哥，父王因此要我来请叶大哥与他见上一面的.我心想，若是你替父王办事，做了父王心腹，日后再跟父王提……”最后一个“亲”字的声音细如蚊蚋，“他见你立下许多功劳，必定会答应的.而且，我也想时时……和你在一起.”

叶心传笑道:“我叶心传何德何能，得郡主垂青?我好好考虑考虑罢.”着便朝楼下走去.

允柔叫道:“叶大哥!”

叶心传回身，见她眼角挂着一丝泪痕，面颊微红若醺.

允柔道:“与我喝两杯酒罢.”

叶心传道:“心传，不胜酒力，已有些头昏了.允……郡主，你早些安歇，告辞!”

下得一楼大堂，便见颖儿与赵复坐在酒楼西侧的一处稍高的平台上，面前一张方桌，其上亦是佳肴无数，香气扑鼻.

颖儿斜眼瞥见叶心传，立刻跳了起来，冲到叶心传身边，见他怏怏不乐，问道:“心传哥哥，你没事罢?”

叶心传强笑道:“无妨.颖儿，赵大哥，你们吃好了么?”

赵复道:“颖儿姑娘担心你安危，几乎要冲上去找你，好在被我拦住了.”颖儿急忙伸手拉他衣袖.赵复笑着继续道:“眼前美酒喝不得，美人如花隔云端，虽有佳肴，却难下咽，惜哉惜哉!”

叶心传道:“咱们这就走罢.”

起初的青年从楼梯处快跑过开，气喘吁吁道:“三位，主人已为三位备好住处，今夜就请在此安歇罢.”

叶心传道:“相烦通报郡主，我们三位市井之人，还是住在市井的好，多谢郡主今日殷勤招待.”

颖儿道:“叶大哥，什么郡主?”

叶心传摆了摆手，向那少年一抱拳，缓步向酒楼外行去.

三冉了市集热闹处，寻了座客栈，便住了进去.到了亥时，月悬中，一泓银光穿过窗户，落入房中.叶心传见气清冷，月色孤寒，只觉睡衣全消，便裹上外衣，悄步走出客栈.客栈地近洛阳夜市，昔日的东都洛阳如今是金国中京，繁荣富庶虽远不侔隋唐之时，但人丁兴旺，屋舍鳞次栉比，隐约可见当初王者之气.夜市之中，一排排灯笼如长龙般延伸开去，三三两两行人从巷陌中出现，忽而又消失在街角.

叶心传心中百感交集，对周围一切浑不在意，忽然怀里不知撞了什么东西，忙道:“抱歉，兄……”定睛一看，却见眼前所立的清瘦女子竟是颖儿.

颖儿道:“心传……心传哥哥.”

叶心传道:“颖儿，你为何不在客栈休息?”

颖儿道:“心传哥哥不也没有在客栈休息么?”

叶心传叹道:“我有些心事，睡不着.”

颖儿道:“颖儿也有心事.”

叶心传奇道:“咱们从酒楼出来后，你话就不多了，颖儿，你在想什么事情?”

颖儿道:“我在猜心传哥哥想什么事情.”

叶心传道:“今在酒楼我见到一个人.未见她之前，我以为我很想她，想到可能心里还怨我，我就难过，可一见到她，却又发现她和我想见的她完全不一样了.古人云，叶公好龙，其实并非好龙，是好似龙而非龙者，想来就是我了.”

颖儿道:“心传哥哥也不必多想，饶性是不会变的，只不过有些人会将性掩藏起来罢了.心传哥哥先前认识的人与如今梦中所想的人及今日所见的人，一直都是一人.不是她变了，而是你的心没变，就像人坐在船里一动不动，但眼前景物却在不停变化，这些是你没办法控制的.”

叶心传道:“便如空中之音，水中月相，镜中风花，可望不可及.”

颖儿道:“想不想见，今日也见过了，心传哥哥预备怎么做?”

叶心传沉默良久.

颖儿道:“其实……心传哥哥不必陪颖儿去兴庆府的.颖儿自己去找姐姐便可……”

话未完，两人已回到客栈之外.一线微光透过门缝透了出来，落在一片银辉之中.

叶心传推开房门，见一灰衣女子斜着身子，坐在一张方桌前打瞌睡，脑袋时不时往桌案上磕去.女子身后立着两个蓝衣侍从，见到叶心传二人进来，俯身在女子耳边了句话.女子猛然抬头，转身望向门口.

叶心传道:“允柔，是你?”

那女子正是允柔.她卸掉身上的华丽装饰，打扮得一如与叶心传同住玉泉寺时的模样.叶心传见她这一身装束，不禁回想起在济南城外与她初次见面及和她一同逃离玉泉寺的场景.

颖儿道:“原来你就是心传哥哥常的允柔姐姐.”

允柔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颖儿，走上前拉住她双手，轻轻一捏，亲昵地道:“叶郎也时时向我起你呢?”

颖儿奇道:“叶郎?”

允柔笑道:“就是你的心传哥哥.”

叶心传道:“允柔，你怎么来了这里.”

允柔松开颖儿双手，从怀里取出一个方胜，递给叶心传，道:“不是你要我来的么?”

叶心传眉头微皱，接过方胜，缓缓打开，忽然从方胜中落下一物，掉在地上，发出清脆的鸣响.颖儿屈身拾起那东西，却见是一支尾部帮着短红绳的飞镖.

叶心传轻声读到:“允柔见字如面:午时与君相见匆匆，深恨君仆心意未交，而别离何速也!自通元一别，常思君面，光彩众星稀，唯于相见之时，心有千言，未能一语道之，惜也悔也.若卿卿有心，可于今夜亥时与仆见于城东迎宾客栈;若实无意，可弃而绝之，令仆踯躅离梦可也!心传敬上.”